用「刪去法」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決定 ─陶藝家胡慧琴的工作室經營哲學
作者: 簡政展 / 陶藝家: 胡慧琴

採訪/簡政展  策展評論人

以直覺嘗試創新,從失敗累積經驗

    曾獲得2017年「台灣陶藝獎新人獎」的胡慧琴,從事陶藝創作超過十五年,擅長以自然為靈感來源,在微渺的事物中發現創作的元素,將一般人眼中不經意的自然現象細膩地重新詮釋與記錄。她作品的簡約之處往往表現俐落,繁複的地方又極度細膩雕琢,看似寫實卻又不刻意追求擬真,在細緻中又蘊藏著對缺陷的演繹,在繽紛中更有收斂的素雅。她表示自己敏感的情緒特質很容易受到外在的影響,也因此她對所關心的事物,經常會追根究底地投入其中。大學就讀臺灣藝術大學雕塑系期間,一開始陶瓷還不是她選擇的主要媒材,甚至在畢業前三個月,準備報考國立臺南藝術大學(以下簡稱南藝)應用藝術研究所前,她才開始認真研習陶藝的相關技巧與知識。






胡慧琴2012年的作品〈房裡,抽屜用強壯的外殼藏匿瑣碎的真實〉

 


胡慧琴作品〈尋找泡沫小島〉 

 

    在南藝期間,她指出最大的心得是面對「失敗」的定義,這也影響到她日後教學的心態。她認為陶藝是一個需要時間及窯燒機遇的創作方式,得斟酌更多細節,有更多的實驗嘗試,所以看見別人錯誤的時候,有時候並不一定要馬上指正,這會讓人錯失一次深刻體會失敗的經驗,或累積出更大失敗的可能。「失敗」是每一個陶藝家必然會面對到的課題,唯有面對失敗的結果,仔細回溯失敗的過程,才能更接近完美的果實。如果總是排除或避免了失敗的機會,那對失敗的記憶就會不夠深刻,未來也就不會踏實地面對每個環節。 


胡慧琴「時間的霉」系列作品

 


胡慧琴2017年的作品〈時間的霉昆蟲〉

 

    在多次出國駐村的機會中,她還深刻體認到,創作的關鍵不是單純的好壞,而是文化差異下的與眾不同與意想不到。創作的專業不僅止於自己擅長的媒材本身,媒材只是創作的工具與選擇,創作不應該有框架與範圍的侷限。臺灣的教育往往在思維上,因為不瞭解與不熟悉而缺乏信心與動力。但異國的環境卻引發她體認到,嘗試才是觸發創新的重要環結,失敗更是累積經驗的珍貴助力。過去我們往往極力地避免錯誤,忽略了錯誤與失敗,或許這才是最重的關鍵與歷程。沒有什麼是一定的,只要願意嘗試,什麼都有可能!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穫,都是從錯誤與失敗的不可預知中發生的。 


胡慧琴2004年的作品〈她〉

 

透過「刪去法」,決定自己最不討厭的選擇

     胡慧琴認為自己在創作上的選擇,往往不是選最喜歡的,而是透過「刪去法」,留下自己最不討厭的。她會毅然決然地選擇「陶」做為她創作生涯的主旋律,正因為她從不用「喜歡陶」這個角度來看待創作,反而用「跟陶處得最好」來解釋與陶藝創作的關係。她認為喜歡就會有好惡,從諸多選項中得出最終選擇的考量因素很多,不只是單純的好惡而已。屬於她的方式就是把最不能接受的一一刪去後,留下來的就是自己必須面對的結果。

    在研究所階段,胡慧琴曾經修習教育學程,但她不希望自己未來在一陳不變的安定以及抱怨制度和環境現實的無奈中,慢慢失去積極創新的動力。所以她選擇離開校園,面對現實社會的挑戰,雖然不確定會更好或更糟,但她認為即使有壓力,也應該是自己給的才對;她同時認為,踏上任何一條路,就意味著,不僅選擇了它的代價,也選擇了收益的方式,沒有什麼可抱怨或後悔的。創作是相鄰的借鑑組合,也是以模型來依循實踐,但創作更是設法去開拓全新的領域。藝術創作在安穩的環境中往往不容易出現冒險的大膽嘗試,創作往往需要的就是大膽的冒險與嘗試,才能有所發現與突破。唯有具備不停下來的理由,才有機會不斷的創新。

 

發現殘缺之中的虛實視界

   在創作上,胡慧琴的作品主要以雕塑造形為主。許多人認為她的創作有很多的細節雕琢,但她認為自己的作品往往帶有一種殘缺感,她把這種殘缺化為另一種詮釋美之外的虛實相應。其實只要是人類的思考模型,都必然會忽略真實世界的某個部分,而體現出一個殘缺的世界。當絕大多數人都用同一種模式思考問題時,只要能在關鍵問題上用不同的思考模型,就容易獲得與眾不同的優勢。因為別人丟掉的、忽略的、殘缺的真實世界的某個部分,你通過轉換模型的方式,又撿了起來。當能看到他人所未見之物,自然就會創造出與眾不同的優勢。在她的作品裡,往往就具有這種視而不見和意想不到的耐人尋味。 


胡慧琴受委託置作的公共藝術創作

 


國美館合作案茶壺組

 


六甲國中公共藝術荷花

  

    胡慧琴的作品以公立單位的典藏居多,私人收藏相對較少。她認為這樣反而更容易在收藏與客製的接案上遇見有共識的客戶,能避免許多不必要的要求與溝通困難。在她的觀念裡,比起建立人與人之間連結的效率,用作品來建立連結的質量更加重要。與其關注在虛幻的交流關係與作品詮釋上,作品本身所帶來的真實感知往往才是魅力所在。她相信自己專注於創作的成果與口碑,就是最好的推薦與交流。她提到:「只要創作的能量夠,別人自然就會看見。」她沒有名片,不刻意解釋作品,個展通常也不舉辦開幕,更不常去參加別人的開幕活動。她認為與其花時間解釋和介紹,還不如把精力用在專注創作的過程。如果善於討好,往往就只能選擇曾經去過的地方;善於創造價值,那就會去擁有未來的地方。

 

自由創作必然落實在自律之中

    目前胡慧琴的工作室主要以接案製作、個人創作和陶藝教學三個面向來經營。她不偏重於其中任何一個面向,往往看當下的需求靈活應變,接案從五十元到五十萬的作品她都能做。在個人創作上,她希望每個階段都能有所突破和創新,教學與接案則是收入和對外溝通的交流管道。對於教學,她強調自主學習與嘗試失敗的態度,不刻意小心翼翼地糾結在細微環結上。她並不樂見學員不停地提問,而是希望學員能靠自己的嘗試與努力去摸索並解決問題,她會在最關鍵的點上給予學員切確的指導;她希望來到工作室的朋友,不僅是創作的體驗與享受樂趣,更可以培養出與陶好好相處的長久關係,如此才能在興趣之外,找到未來延續和堅持的理由。因此,她從不刻意宣傳或多收學生,卻仍能不斷地吸引到理念一致的學員互相推薦前來。 


由左至右,分別為30立方公分,50立方公分,60x60x80公分的三個電窯

 


胡慧琴工作室教示範教學現場

  

    平日裡,她每天都要工作超過十個小時,她意識到所謂的自由創作,必然落實在自律中的生活調整與節奏掌握。在陶藝創作路上,爬得越高,自然就會越難走,每一步都必然是舉步維艱的。她不會讓自己有遊刃有餘的停滯時刻,如此才能不斷地打破別人對自己的既定印象,一直創造出令人驚艷與期待的下個可能;每個新階段的創作思考,往往也就從否定前一階段的創作為開始。在她作品中,世界萬物彷彿都被陶土符號化了,這些符號具有無窮的意義縱深,每一層意義縱深都能被拿來和其它意義交融;當它們編織在一起,就形成新的視覺意義與感受。因此,她的創作語彙看似直接,卻又間接而暗藏多層次的含意,其中的坦誠與直白,往往就點出創作者最直接的困境和掙扎。而她那不修飾與矯情的詞彙與回應,也反而讓人更容易貼近作品的本質和直覺。 

技術的靈魂不是秘密,而是應用的能力 


創作中的胡慧琴

 

    另外,胡慧琴表示自己的創作在技術上其實並沒有特別的難度,而是善於「組合」既有的技術條件。她說自己的技術沒有祕密可以隱藏,都是學陶者基本的技術觀念,況且技術的靈魂往往不是那些外人不懂的秘密。技術的靈魂是應用,是對人與環境的服務與觀察。最後在這個世界中比拼的,說到底,並非技術本身,而是創作者應用技術的能力。她建議學員平時可以多觀看別人的作品,這有助於培養和鑑別自我層次的差距,並引發見賢思齊的動力,進而督促自己想辦法改變的主動性。她強調技術的改變與調整最好是從自我摸索開始,而不是一直不斷地諮詢與依循他人的路徑。因為只有自己親身經歷過程,甚至遭遇到失敗的教訓,才有深刻的體會。當然她並不是反對主動向他人求教或討論,而是應該以自我要求的自律態度,避免依賴的惰性,以及一昧依循的盲目與格局。讓經驗交流的目的不只是複製出另一個類似的模型,而是在其中取捨出適合自己的養分與邏輯。在她眼裡,當一個專業的藝術家,不只是把陶做得好,將陶視為謀生的工具,更要在媒材使用的過程中督促自己,同時賦予更多層次的意義與境遇。

    面對未來,她認為選擇非穩定的工作挑戰形式,看不見危機也許就是最大的危機,但也因為時時刻刻都在面臨與應對各種危機,對於危機的適應力也就有較大的承受能力。就以對收入的期待來看,她認為自己必須付出超過想要的收入的三倍努力,才能夠確保自己不至於有臨時遭到困乏的危機。雖然她迄今仍認為自己還不夠努力,專注力還不夠集中;即使工作時間很長,卻仍然容易分心。但她也提醒:「人活在世界上,要是太在意別人的觀點,只會讓自己活得很痛苦。」因此在創作與教學上,她秉持著自己的初心與熱情,從不在別人創造出來的路徑與框架中迷惘。陶藝是一個無比遼闊的創作領域,她認知到自己不可能全部都接觸與學習,因此她用習慣的「刪去法」邏輯,幫助她留下最適合自己的部分,也督促自己在能承受的範圍內,專注投入並穩固根基。最後在反覆失敗的哲學中,享受當下,正向面對未知的各種精采洗禮。 


胡慧琴的愛犬與工作室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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