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林宏龍
土的巔峰時代・典範徐永旭
文圖 / 莊秀玲
高雄市立美術館主辦的「以光織界:徐永旭的藝術世界」展覽現場
站在徐永旭如史詩般的大作面前,除了有非得一鳴驚人的碩大氣勢外,還有陶瓷散發的泥土氣息、生物與大自然共生的和諧氣氛,以及不斷放閃的浪漫溫柔的光影變化。
2018-15 瓷土 290*850*40cm
2018
全心專注
每一位創作者都想站在當代藝術之列,這條路沒有捷徑,惟全身投入。
在還沒認識陶瓷媒材之前,時任國小教師的徐永旭已是臺灣北中南知名的現代古箏演奏家與授課老師,他勤奮專研古箏的精神曾傳為佳話。1986年,想開啟第三專長但還不認識陶瓷媒材之時,徐永旭便受邀合夥成立陶藝工作室,他很快地愛上這可塑性高的媒材,除了積極學習、參加比賽獲佳績外,1998年辭去從事22年的教職工作、專事陶藝創作,更在2003年進入國立臺南藝術大學研究所進修。在學期間,2005年短暫於美國駐校創作的經驗、一趟紐約之行,打開新的視野,當時的他立下以大型空間雕塑、「持續探討材料、空間和人三者的結合」的創作方向,2008年畢業後隔年在臺南鄉間成立個人工作室,開啟全新的創作旅程。
2018-10 瓷土43*38*37cm
2018
今日,徐永旭作品薄而碩大的量體,在臺灣、在世界陶藝專業領域中,已達他人望之莫及的成就,但,作品不會因巨大而持續受人讚賞。在他想全心投入的領域中,他不會放棄一丁點增進視野的機會,不輕言中斷飽嘗失敗但可能成功的試煉,也不吝於放下既有的成績,還可以隨時重新開始,只為了心中已經篤定的未來。相信在2005年,前往紐約的路途上,那一眼、一霎那便敲碎了他曾經有的藍圖,此後,以致於今日,他時時反覆思考、不斷檢視,當下的每一刻將帶自己往裡前進。迄今,在這不算短的歷程中,他不斷地將自己拉回創作的原點,在藝術創作的脈絡中,重新思索著陶瓷媒材的本質、藝術創作的本質;而他已縝密地理出一條屬於自己的路,並且用力且小心翼翼地持續往前邁著。
2016-51 瓷土 121* 264*30 cm 2016
2018-11 高溫陶168*318*45cm
2018
無為之道
「走在鋼索上的人,是不能有慣性的,只能在當下。」
〜徐永旭
在探討媒材、空間和人三者之間的關係中,徐永旭明白只有想像力和窯爐的尺度可以限制陶瓷媒材的可能性;大尺度窯爐可以通過理性的設計與建造完成,想像力的提升不外乎外求與內省,他選擇內省式地從本質探討、向內尋求,在此之前,他用力地拋棄過往的經驗與知識,用一種「無為」的態度,「重新」亦「從心」開始,掌握每一個當下。
2017-28 高溫陶 210*618*90cm
2017
在塑形上,陶土比起任何藝術媒材更直接地與人接觸互動,直接受力於人類雙手的施壓、記錄人類曾經存在的軌跡,這是陶瓷作為創作媒材之不可被取代的部分,也是徐永旭創作中必要且堅持的元素。從另一角度觀之,人類從事藝術創作、欣賞藝術創作,都是從身體的感知開始,藝術是處理身體與媒材之間的互動關係。如果不從觀念或概念,而從身體本能來理解藝術創作,會不會更為直接、更為精準,也許也更為自由。
2011-16 高溫陶 226*400*157cm
2011
為了除去創作上的慣性與既存的觀念,徐永旭擇選最小範圍的捏塑動作,在雙手、身體可及的範圍之內,不斷地重複小單元、小範圍的捏塑動作,再連結、組合成最大的空間尺度。過程中不假任何工具,完全徒手完成,但為了配合土坯乾燥的速度,得調整自己的勞動速度,經常與時間賽跑,也常因過度勞累,多半處於無意識的放空狀態,任憑雙手、雙腳持續重複地自行操作著,以致於不去思索手上的泥團最後會呈現如何的樣貌。因此,作品裡的每一細節都關乎身體自發的節奏、手勢方向與按壓的力道,對於最後的樣貌不控制、不思索,採「無為」的態度,接受最後存在的自然狀態即是最完美的結果。
這過程並不天真浪漫,而是忍受了許多肉體上的苦處以及所反射出來的本能反應,因為他相信唯有如此,觀者才能感受到從他身體傳達出來的真實,用身體的感知而不是用理性的理解,才能傳遞他身心深處的精神面向。雖然這樣的創作過程,創作者並未說出自己心中的想像世界,但透過媒材直接的傳遞,觀者能以身體感受到這作品與這位創作者想要帶來的訊息。
2019-5 高溫陶
依場地而定
最高尺寸:223*242*167cm
最長尺寸:201*310*172 cm
自然之道
藝術的天職是在藝術性的感覺構成形式中揭露真理……〜黑格爾(G. W. F. Hegel)
即使再大的作品,徐永旭皆身體力行地用自己的雙手捏塑完成,不論是陶土、瓷土或混搭,皆保持土坯原來的色彩,用雙手可以掌握的尺幅,以圓型條狀、扁型條狀,或轉換成不規則橢圓型碗型,或複層堆疊或條狀蜿蜒纏繞,或薄透或缺破,隨手捏塑、隨意布局黏結,層層交錯堆疊、緊密相依,不在意土坯上的手痕、破損,最後成為何種模樣也不上心。完成這過程好似大自然中的蟻群、鳥族,牠們用自己的力量,採集附近可使用的元素,完成比牠自己大上許多的窩居;沒有造形上的考量、沒有色彩的規畫,純然為了存在而構築,如此地自然、天成。旁觀者,不會讚美牠們的窩居,但讚嘆牠們為了生存所作的努力以及鬼斧而工,能以小小身軀完成大工程。
除了無意識地身體勞動產出作品,徐永旭更不希望最後的成品有明確的觀看視角,是完全地去智過程,企圖脫離整體社會價值觀的影響,重新回到媒材與自己或觀者的對話狀態中,純粹地去感知身體透過這個媒材所回應的對外在世界的認知,走進自己最真誠的時刻,也帶著觀者進入最自由、最自在的時光。藝術創作的本質不只是形、色、質地、觀念或行動,還包括觀者感受到的那位創作者與那被創作的媒材之間無目的的互動關係,而這使得創作變得更加真誠而動人。
藝術的追求需要更為純粹、單純、自由,如同道家所言的「無為」狀態,不是無所作為,而是一種純粹的有效性和創造性的靜心狀態,是觀向內在,達深且靜的狀態,因為純粹、單純且自由才讓作品更為細膩豐富。如果,觀者也用一種更柔軟、更單純、更自由的方式,了解與體驗藝術的價值,自然形成一種更為多元、更為真誠的藝術語言。如徐永旭以咖啡色土坯為主的許多作品,無意間讓人想起站立於鄉間黃土地上的自然氣息;又以白瓷為主的許多作品,那無意識捏塑過程中厚薄不一的壓印痕跡與邊緣曲線,在光影灑落之處,創造了夢幻般的光影變化,這是他在創作過程中未曾思索的美的部分。
視覺藝術作品主要是透過視覺,就一眼的觀看、一剎那的瞬間,就能啟動身體所有感官。藝術給人的震撼不是提出了什麼觀念或想法,而是身體感官的認同,以及再近一步地自然產生的愉悅感;沒法令觀者產生愉悅感的創作,也就無法啟動發自內心的感激、感謝、欣賞、誠服的感知,便很快失去關注,沒有了觀者,作品便沒有生命。是創作者與觀賞者合唱了一首關於自然的歌,讓我們的生命落定在土地上,落實在大自然裡。
2019-9 瓷土Porcelain
碳纖維尼龍線Fluorocarbon Line
300*920*380cm
自我的挑戰 永續的典範
徐永旭很清楚自己是需要舞台的人,曾提及「從少年時代練田徑、後來彈古箏、一直到做陶藝都是如此」,希望讓別人看自他的能力,同時也希望「自己的每一個階段都能比前一個階段更精彩一些。」這旺盛的企圖心是一切的起點。
這一路走來,他沒有少吃過苦,也還持續感受苦楚中;然而,因他的為無之心,柔軟而真實,不畏懼失敗,更因失而後得,所以永續強健。
創作真正吸引人的是,那是一條通往真理的道路。時代之科技如今,困頓的路上,終有依靠的導師,符應自然、趨向自然,得永續。
高雄市立美術館主辦的「以光織界:徐永旭的藝術世界」展覽現場
刊載於2020年1月《藝術家雜誌》,536期,350-35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