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佇立 — 微觀楊文霓陶藝
作者: 姚克洪 / 陶藝家: 楊文霓
寧靜的佇立微觀楊文霓陶藝 文/姚克洪
 


摩想一個依稀的過往時空場域
「我的陶藝沒有甚麼高深之處。如果用藝術理論去看我的作品,這似乎太過了。」類似這樣自我剖析的話似乎不只一次出現於對談當中,就讓我們從楊文霓老師娓娓緩慢而簡短的這句話開始一段回顧吧。


一九八一年夏天,我和天母工作室陶友隨著李亮一老師南下參訪,首度拜訪楊文霓的工作室。南台灣熾熱的陽光螫人,頂樓加蓋的鐵皮屋工作室,可以讓人意會到某種必須的忍耐。陶土太重,所以她讓樓下的原土礦曬得乾透,需要時再將打碎的乾土一畚箕一畚箕的抱上樓,加水、揉練…,她溫和緩慢地敘述著自己做陶的工作流程,就好像在敘述一件不相干、不屬於她的事,沒有提到甚麼揮汗炙熱之類的形容詞。那時我心裡湧現一種莫名的感受,也沒有細想的擱在心裡。

往後的卅幾年時光中,我們其實很少見面,也沒有甚麼聯絡。即使是去觀賞她在台北的展覽,好像也沒見到面,然而總會在陶友相互討論創作時,不免以她的作品為案例,或者不經意地從某些轉述中聽了些她在南部的點點滴滴。


一九八○年代,是台灣現代陶藝的萌發期。北部地區,尤其台北市在當時佔有文化資源與媒體優勢下形成台灣現代藝術的薈萃之地,理所當然的成為追求藝術的年輕人受到鼓舞,一心嚮往那段文星時代、東方畫會與五月畫會交鋒…各式現代藝術論戰的方所;至於台灣其他地區的現代藝術活動,則就相對顯得零星微弱。而「現代陶藝」這樣在北部給人還是個陌生新鮮的名詞時,更不用說南部地區了,簡直可以用赤貧二個字來形容。


一九七九年,楊文霓辭去位於台北近郊外雙溪故宮博物院科技室的工作,隨著夫婿郭聰田博士南下定居高雄。於鳥松鄉設立南部第一個陶藝工作室落地生根,埋首作陶、教學,這個大高雄地區首位現代工作室陶藝家,在不知不覺中將種子散播開來;似乎人間裡很多影響深遠的事,總是來自沒有預期或不須預設。她那時候大約也是這樣,從沒想到自己在南部的陶藝工作所具含的某種形式的拓荒行為,竟然耕耘出一片繁花麗葉。


「有機會到世界各地旅行,我深深感受到台灣的美麗,那種滋潤的氣候和繁茂的物種…我無法想像一個沒有綠色植物,沒有花開的地方。」在生命際遇的過往歲月中,楊文霓這段話說得平淡而認真, 可相對於她自小的過往經歷來看,這可是一句峰迴路轉的人生體驗。我們得知楊文霓出身書香世家,父母均為學有專精的留美學人,母親許亞芬女士還翻譯過查理斯.比爾德(Charles A. Beard)的巨作《美國文明的興起》(The Rise of American Civilization)。


楊文霓一九四六年在美國出生,隔年隨父母返回上海,旋即身陷國共內戰的帷幕中,與母親和妹妹相依為命。直到一九六一年才由人在台灣的父親設法申請恢復她的美籍身分,並輾轉由香港來到台灣。在北一女中完成高中學業後,於一九六七年赴美攻讀數學,卻在那時被陶藝藝術所深深吸引,於研究所時決心轉所攻研陶藝與設計,取得陶藝碩士學位。一九七五年隨夫回台,並進入故宮博物院任職,初為外語導覽,後以其陶藝專才被宋龍飛先生發掘,推薦轉入故宮科技室從事古陶瓷的研究與重製。一九七九年後,隨著於高雄創業的夫婿,舉家南下定居至今卅餘年。
要說人生匆忙如隙,楊文霓自童年時期的顛沛,相對於定居高雄的歲月是一段強烈的對照。也許南都歲月的生命挑戰依然,面對創作技術、材料、教學等步步拓荒的歷程,生養兒女、患難與共的陪伴夫婿面對創業與專利訴訟等危機的巨大壓力,這一切,在她寡言沉默、優雅和緩的身影背後,在在都有一些人生的不可承受與慰藉。將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奉獻給南台灣的陽光和泥土,她經歷過我們難以理解的動亂世代,是因那段世局動盪的
童年少女時期的驚嚇?還是家教和天性使然?泥土之於寡言的她,成為一種終身的信仰、慰藉與陪伴,陶藝成為一種嚮往純粹,嚮往純真美善的力量。
大半輩子的數十年,楊文霓無日間斷的埋首工作室,深耕這一片原是荒蕪、陽光刺眼、沒有現代陶藝的港都。一點一滴做得夠久了,周圍的人事物習慣熟悉了,有越來越多的人們知道她的陶事,卻不一定理解得她的貢獻。直到二○一一年,國內唯一的新北市鶯歌陶瓷博物館頒給她「陶藝終身成就獎」,這個獎是一個實至名歸的肯定,肯定她的創作、她在陶藝教育的奉獻,肯定她的「落土」卅年。

「我們在中秋節去墾丁沒有看到鷹,當天早上六時社頂公園下雨。凌霄亭無人,但空氣冷又鮮,太平洋是灰藍色。那天穾然給我一個感覺是,編陶聚落的我們像是一些低空的大冠鷲在盤旋尋找…」二○○七年十月五日看到她寫的mail,我的內心是站在同樣海岸的感動。當年春天,楊文霓給我電話說她找到一點資助決心辦一個推廣陶藝的刊物,並問我意見;會有這樣的因由也許很多,但我想一九九八年中華民國陶藝協會的一份輕薄、短命卻獲得好評的《陶訊》是近因,停刊後,我們偶在一些場合見到面,她數度簡短的表示,希望有一個不仰賴公部門的民間自發力量來做一點文化工作,相對弱勢的陶藝需要更多元的推介。電話中,我思考紙面刊物印刷,散播流傳,經費,志工等條件限制。於是建議不如因應網路時代,建置一個網站,在人事,經費,傳播與累積資訊提供上更具效應。楊老師要我進行企劃案,我一口答應了,卻也沒有料及她在看過企劃書後,希望我參與執行的提議。

雖是網路時代,但畢竟我們遠距南北,更因之前遭逢人間紛雜,深覺不同顏色的曲解;尤其在經歷《陶訊》《台灣陶藝網》等公眾事後,我其實正處於眼疾加重,更珍惜於創作時光的有限。但楊老師默默拓荒的風範與信賴,總給人一種無形的推力…從二○○七年秋,「陶藝聚落」(Taiwan Clay Art Tribes)(註1)上線,我們在定期的會務討論與隨時的電訊往來中,我深切的感受到一個溫和寬容,誠心將從泥土中得到的滋養與慰藉分享給他人的心意,這是一個樸素、節儉的陶人在本質上對她看到的陶藝文化生態的心願。在有限的能力中,這個非營利性質的網站緩緩前行即將進入第六個年度,她這麼說:「我有生之年,都會是這個網站的小小志工。」
微風輕吹、景緻渾然

楊文霓,一個沉默寡言、在女兒幼時記憶裡「一個指縫隨時都有泥土的母親」…也許這條漫長的泥土路對一個陶人而言是一種理所當然,更無所謂主流的肯定與否。而高美館看到了一個屬於她們自己泥土生長出來的珍貴樣態,「萃煉.重現-楊文霓陶藝研究展」這個命題取的隱含深意。
跡 Trace

具含著一種承接傳統,多元與土地根性的現代工作室陶藝家所形繪的藝術行為…不僅是作品本身,更也在於有形無形中所透露的藝術家本人與其時空交織下的人文意義。

陶土質性著實讓人費盡心力,不同於其他材質那麼相對輕易的抵抗地心引力。陶土不容許自大任性!一個陶藝工作者必須先向地心引力伏身靠攏,學會了生物成長的道理,他們手下的泥土才得以慢慢成器…像一棵樹般,美感源自陶人對某種「本然」的理解,對沉默大地的誠摯接引。
逐步,依著某種可以意會的步調與韻律…作品在靜默中成型。不落言詮的透露著可以全然意識的內在世界,那些作品上的刻紋與配件已然跳脫了裝飾的功能,轉而成為敘述的元件去傾訴作者的意想內在風景,同時也化成律動與節奏的視覺音符。不由自主的,讓觀者充滿興味的放慢腳步,緩慢呼吸的呼應著,理會了這寧靜中的天地,這一絲自得…這是多麼安靜的佇立!
躍 Leap
要說這是一種純粹的東方美感,在內在精神與意識狀態上,這麼說似乎都成立。但楊文霓的器物美感與東方傳統中國的典雅,又有著可以清楚區分並意會其截然不同的氣息。這可以從幾個層面來看:首先是她所使用的創作過程,尤其是她的製作手法與燒窯技術與傳統的技藝有基礎上的差別,創作過程中的每一步驟都猶如指印般反映著藝術家個人特性。楊文霓的製作手法在一九八○年代的台灣現代陶藝萌芽期裡,以帶著美式自由手法:拼貼、組合、材質壓印、物形轉換等技法,呈現出當時台灣此間未曾有過的新鮮意象。這些意象以某種類似數學的抽象秩序,安置於帶著東方器物意念的形式上,在一開始就跳脫當時傳統裝飾陶瓷普遍一味模仿古釉,重現擬真的心態。
刻紋蓋罐 Scraffito Jar with Lid

在窯燒控溫上,一九九○年之前她使用便於還原燒的瓦斯窯燒陶。但在窯溫的處理上與當時其他燒製動輒1280℃甚至1300℃以追求傳統類玉的燒法有別,在質感的呈現上顯得相對樸素柔和。一九九○年以後工作室搬遷到澄清湖畔的夢裡路,改用電窯燒製,在溫度的處理上則下修到1230℃左右。胎土和與傳統截然有別的釉色,透過中溫窯燒所呈現的質感更與傳統迥異,反而引帶出一種既東方又非東方的現代質感。

一九九○年代發展出來的刻紋陶的美感與風格呈現,反映著藝術家全然的內在世界,令人意會一種安靜與微微的動能,不同於早期的裝飾手法,她的刻紋、裝飾點綴來自某種內在紓解的渴望。埋首工作室的楊文霓似乎以一種潛入水底,四下無聲的心境,描塑著她心中的場域。那些一幅一幅的景緻是外界人間紛擾的避風願景,還是透過邏輯、透過數學的純粹,以類似冷抽象般的紓解方程式去爬梳某種面對外界擾動的秩序?如印象派音樂家Erik Satie的吉諾佩蒂,慢步的節奏引帶出一種和緩,優雅的漫遊。在那些漫遊裡不需有目的,隨時可以歇息停靠。在胎土、手感、型制、或一千二百卅℃中溫釉燒的全然整合中,這時期的作品極其完整而超越。


地平線上的風景 
View on the Horizon

「在一九九九年以後,我作品多以公共藝術牆面的陶製品為主…這部分新品,是以室內展出的形式設計在牆面。另加上地方性的色彩和植物、鳥和林的景像。讓我和觀者同試想若沒有飛鳥和綠葉,這地球是枯而沉默又無味的…」

隨著世紀末的跨越至今,楊文霓的心境有所轉變,似乎她的眼光從內在世界轉而趨向外界。在刻紋陶時期之後的楊文霓,持續的把眼光放在公共藝術的製作上,這對她是一個全新的嘗試與挑戰,不管在成形的技法、燒製或者作品的組裝安裝上,都有著以前所沒有遇上過的難題需要面對解決。走出室外,走向公共藝術,這也意味著她在精神層面上的轉變。植物、花草與飛鳥,這些周遭熟悉的景物,一一被轉化成她的大型浮雕的元素。這些元素對我們而言自是不同於她前期作品中,所呈現的一絲遙遠,一絲細語。這是一種親切、溫厚的告訴,與攜手同遊。
紅花 Red Flower

解讀後語


現代陶的定義。可能每個人或每個陶藝家都各有歧義。陶藝以一個歷史悠久,淵源綿長的工藝型式,經過工業革命與二戰乃至一九六○年代的精神解放與多元文化融合運動中,傳統東方陶藝所隱含的生活美學與哲思成為西方世界想望中的東方之旅。現代陶藝可以說是一種源自東方傳統被傳遞至西方,復由西方回傳遍及全世界的藝術媒介。
而楊文霓陶藝之路,是台灣在國外專研現代陶藝的先期,更是落腳南都高雄,默默生根茁壯、開花結果的拓荒者。她的陶藝創作所隱含的意義不僅止於個人作品上所呈現的美感或藝術價值,那些我們所能體會在她身上從小到大曾經刻劃過的動盪時局與各式壓力的暗紋,在時光中半知半覺地化為陶瓶上優美的光景。而她的陶藝工作歷程,如實的呈現出台灣現代陶藝發展脈絡中不可忽視的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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