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諭的父親是典型的東方文人雅士,十多歲開始寫書法,熱愛書藝,也非常喜歡閱讀,包括文學、醫學、種植物學、身心靈學等皆涉獵,是一位博學、生活嚴謹規律、胸懷孔孟思想、為人善良正直、珍視自然、重視環保的性情中人,愛好傳統文人雅士的各種嗜好,如收藏毛筆、硯台、宜興茶壺、水晶、種植物、養盆栽等。三姊妹從小耳濡目染,寫書法、習繪畫,參與父親喜歡的賞鳥、認識植物的興趣。跟父親十分親近的她,從小經常跟前跟後,陪父親爬觀音山、協助整理盆栽、聽身為生態解說家的父親為導覽員講解植物生態知識等,還會查閱父親近期讀了什麼書、跟著父親學習,迄今父女仍經常交換生活瑣事與心得。
喜歡文學的李欣諭,應父母要求必讀國立學校,所以策略地以南藝大為目標,高三才開始學畫。進入南藝大材質創作與設計系後,大三分組選陶瓷媒材,爾後考進同校應用藝術研究所陶瓷組。當時的她,並非真正喜歡陶瓷、也不太了解「創作」以及身為研究生的課題,在課業與情緒雙重壓力下,便試著以重複壓模方式,製作大量的人物小模型,拼裝組合成身心受壓抑的狀態,或不斷實驗不同的土釉配方,在不同溫度下的流淌狀態,試圖傳達渾沌、溶解、失敗、壞朽的意象,如2018年《聖誕樹小人》及「冰淇淋」系列等。直到研三下學期,她試著擁抱原生家庭,以書寫方式整理自己的情緒,找回與自己身體經驗有關的感知與感動,而重拾父母為她們姊妹所鋪建的生活經驗與生命底蘊;從此原點,她找到自己內在的力量,2018年從植物、盆栽、容器等議題開始,找到自己的創作節奏,在其中試探創作的深度及廣度。2020年研究所畢業後,暫居南藝大附近的麻豆,思索著下一個階段的開始。
符號.詰辯
2018年的「植栽」系列是李欣諭陶藝創作的開始。也許緣於對父親的崇拜,也許是從小隨著父親走訪大自然、協助整理盆栽的親身經驗,讓她愛上大自然,喜歡和植物相處。這是一段與父親親密相處的快樂時光,也是真實且經常性的身體勞動記憶,而對象是鮮活的植物,得特別花心思、小心照料;同時,因與父親有關,勾起全家互動關係失衡的記憶,以及自己崇拜父親又反父權權威的矛盾情緒;又,在中華傳統文化中,植栽、養盆是傳統文人雅士熱衷的、附庸風雅的、潮流的休閒活動之一。如是這般,共同揉合成李欣諭的植物與容器主題的創作。
《植栽系列1》,2018,尺寸35*35*65cm
如2018年《植栽系列1》,一只傳統與當代風格並陳的筒狀花器,器內外有三層結構,外層交錯並列了線框窗花與鏤空窗花,大紅色的線框窗花上,以線條描繪了「容器裡面的容器裡面的容器的裡面的容器」、「蝴蝶」、「沒有臉的自己」等三個不符應傳統主題的圖騰;而鏤空窗花內,有第二層如蜂巢狀的鏤刻結構,其中有數組沒有刻鏤通透、以三單元組構成一心型的符號,是稀奇的小焦點。花器內斜擺了四枝花莖粗大、圈狀黃色花瓣的花朵,雖大氣但俗麗,數字「四」更不合乎傳統禮節。此般有其外形但無其傳統意味的反傳統、反權威的直白陳述,古趣、真拙,令人莞爾。
《筒形果籃》,2019,165*164*141cm
又2019年《筒形果籃》,如竹編有鏤空的籃高達141公分,數片枝葉蔓延下垂,地面散置了數個有長蒂頭的瓜果,可能是南瓜、絲瓜。傳統裡,瓜類代表多子多孫與福祿延綿的意思,放於籃內有滿載祝福的意味,但此處散落於地且被撒蓋了螢光粉末,似久置或被忽視於昏天暗日的野地上,戲劇性地呈現語意隱晦不明的情狀。或許,崇拜父親的李欣諭被反抗父權權威的李欣諭禁聲,或許,只是作者想跨過或掙脫傳統的羈絆,或許,只是小小俏皮一回,但那回憶仍清晰地在記憶裡;作者想掙脫一些無以名狀的過去或現狀。
位.錯置
《三足花型器與花》,2019,尺寸170*57*131cm
《三足花型器》
《三足花型器》之花
《梯形器與底朝天盆組》,2019,尺寸98*36*147cm
於此,李欣諭逐步清晰自己創作的主軸「無效容器」的演繹,如2019年《三足花型器與花》及《梯形器與底朝天盆組》,作者將植物與盆器分離或翻轉盆器的上下結構,甚至是改變擺放的位子,述說位移、錯置下的「無效容器」。如前者,此三足圓形花器為雙層結構,外型古典厚實,內層則有無數的孔洞,是植物和著泥土脫離後顯露出來,而泥土表面亦留有內層孔洞的印跡。通常盆器底部只有一個排水孔,此花器則滿布無數個孔洞,無法留住植物需要的水與土,是無用之器。又如後者,長方形盆器底部由長形泥條交錯成為鏤空狀,上方被有兩個大圓孔洞的平板蓋住,成為不可能使用的盆器,而另一方形筒狀的鏤雕花器則被上下反置,是無可使用的狀態。在陳列上,二作都有特製的展示台,前者是仿製中式太師椅的形式,但左右各一小高臺桌、中間為座椅的形式,材質為鐵件,以俐落的線條與喜悅的桃紅色來示意,盆器與植物各置兩側,中間座椅又背對觀看者,猶如困座、無溝通之意象。後者的展台為階梯形式的展示台,鐵件以翠綠色彩為飾,但盆器不但被倒置、傾置,更被推置於邊角,彷若一點震動、位移便會墜落之情狀。
萎.危器
《沒待花》,2019,尺寸65*65*164cm
《圓缺壺》,2019,尺寸44*44*164cm
2019年的《沒待花》與《圓缺壺》,作者則運用燒成過程中,可能的自然變形或略可控制的「自然地」變形,如調整土坯配方或窯溫,創造自然而然的線條曲度或更大的傾斜,產生視覺上的危機感。如前者,一束腰花器造形,結構上是上大、下小的造形,加上表面等距且規律的鏤空設計,土坯在高溫過程中產生較大幅度的傾斜,這是第一個可能傾倒的危機;展示時作品被安置在獨缺一腳的圓桌邊緣,這是第二個危機,更加劇不安的感受,已在恐怖平衡狀態中,又花器上端有大把花束,花朵上向下滴流狀的乳濁白釉則不時地閃爍著微光,隱諱地增添了危機感受。又如後者,顯而易見的是此壺左右兩邊是鏤雕與否的虛實對比,隱的是作者安排了兩種不同收縮比的土坯,左右各半的分布結構,進窯前土坯壺的樣貌無異樣,但出窯後必定直曲立判,如此自然而然地演繹一場虛實難辯的情狀,實者萎縮、虛者擴張,更彰顯「無效容器」的意象。
逝.枯竭
《窗籃型器與花》,2019,尺寸: 75*75*201 cm
《長安紅大寶瓶與花》,2019,尺寸85*85*180cm
又2019年《窗籃型器與花》與《長安紅大寶瓶與花》,此二作外顯的符號是花與瓶,隱而乍現的主題是死亡,是在「無效容器」裡,生命自然地走向枯竭,爾後死亡的預示。大尺度的花瓶,瓶身滿布等距、或方形或長方形的穿透鏤雕,除了大量刻剔功夫外,作者還需克服的是大型土坯在燒製過程中扭曲或變形的可能性。而此二作外型線條已有微微變形的情形,在白色、紅色單色敷色的襯托下,顯得樸質自然,隱現細微的觸感,又瓶器上頭有花朵枝枒,各有姿態,以白色、米色、淡雅的單色為主,似乾燥花,靜默、孤寂但美麗,使得整體散發純、淨的現代感。因為鏤空,此二瓶無法盛水,沒有延續生命的功能性,僅為符號,是具華麗氣勢的「無效容器」。現實生活中,花與瓶應是相互依存的關係,不能供應水的瓶,植物枯竭、消逝是必然的發展。死亡代表曾經存在的事實,並且就在現場;因此,死亡具積極意義,是實存的痕跡。白色的瓶是純潔、是新生,紅色的瓶是誌慶,是對曾經存在者的肯定,以及迎接來生的喜悅。
偽.再生
《波堤瓶》,2019,尺寸48*110*73cm
2019年《波堤瓶》是一件可以鑲嵌於90度牆角的瓶器,瓶身為圓弧波浪結構,上端有五枝花莖向外曲折的花朵,為了與牆壁融合一體,表面漆上一樣顏色的油漆。此作的偽裝是為了寄生於牆上,非隱身於牆,醒目的外型是大方宣告自我的存在,是靜默地張揚著,預告啟動的新生。
歷程.啟程
李欣諭的創作以「無效容器」概念探索生命困頓的狀態,援用符號、形式、媒材特質,展開一場辯證的歷程,這也是一場為作者掙脫現況、奮力前行的歷程。如同植物們,分分秒秒、不怠懈地奮力往陽光、水、空氣趨近,分分秒秒都為了生存紮根、為了生命而蔓延。
刊載於2020年11月《藝術家雜誌》,546期,頁370-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