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然回歸自信──閱讀陶藝家許菊的大自在
作者: 莊秀玲 / 陶藝家: 許菊,邱建清


 

 

從自然回歸自信──閱讀陶藝家許菊的大自在

  

/ 莊秀玲  / 許菊

  

 

與陶藝的緣分

 

1957年出生於苗栗後龍鄉間的許菊,在一個勤儉樸質的大家庭中成長,父執輩們普遍有重男輕女的觀念,生為長孫女的她,自小就不讓鬚眉地努力證明自已。在她小小心靈中,大堂哥從小擁有自己的書房,備受鼓勵與支持他讀書求學,促使她引以為榜樣與目標,勉勵自己也要考上大學。生逢直升國中的第三屆,她順利進入國中就讀,勤奮好學外也喜歡畫畫,常在晚餐過後以家中米店收銀櫃檯為書桌,做完功課、讀完書便畫畫,當時家中剛好有芥子園畫譜,時常忘我地臨摹至入夜。國中時期雖常被老師指派參加校內外繪畫比賽,但她一心只想考上大學。

由於父親只供給公立學校學費,考上私立學校就得半工半讀,她更加緊用功。高中考上離家有點遠的竹東高中,第二年因住宿費過高被要求轉回離家近的竹南高中,但她擔心考不上大學,於是以保證考取指定的大學為目標,說服父親讓她再度插班到台北學校,因此第三年她轉進景美女中。來到台北之後,無意間發現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有美術科系,遂利用週日到師大附近的陳景容畫室,接受嚴謹的術科訓練,最終如願地考上師大美術系。

 

在大學,許菊主修油畫,但她在雕塑上表現優異,不但系展、畢業展都拿第一名,畢業後還曾收到雕塑老師闕明德鼓勵她持續雕塑創作的信件。畢業後,她進入竹南高中任教,一直到2010年退休。這段時間她以教學為重,除了認真授課外,還促成校方成立美術館,並長年力邀藝術家舉辦展覽,邀請學校師生、家長與地方士紳來參觀,竭力推廣美學教育。長久以來,竹南高中只有她一位美術老師、更沒有美術班,她用熱誠感染學生,教出了許多國高中美術老師,令她感到欣慰、有成就感。

 

許菊與陶藝結緣甚早,夫婿是大學學長、陶藝家邱建清,最遲至1980年代初期家中陶藝設備與材料便已齊備,後來定居鶯歌的妹妹許明香和妹婿李金生也在1990年代以陶瓷為創作媒材。而許菊則因忙於相夫教子、學校授課與美育推廣,還積極找時間創作油畫,長久以來不曾想過接觸陶土、以陶土為創作媒材,直到退休前兩年因為同事想要玩陶才相約到家裡,不小心玩出了興致,便一發不可收拾地積極展開自己的陶藝創作之路。

 

 

禁忌與解放

 

大學時期,許菊雕塑創作的養成訓練是以寫實女體塑像為基礎,而身為獨立自主且有所成就的女性,她從小便十分自覺地一路積極努力往自己的理想目標前進,對女性所受的家庭與社會輿論壓力、女性自覺等議題,頗有自己的見地。她將這些經驗與觀念展開在陶藝創作上,以女性裸體、女性議題角度切入,從2008年一直延續今日,藉此揭示相關女性自覺的議題、挑戰宗教上的禁忌以及省思科技對當代生活的影響。

 

在陶塑技巧上,許菊年輕時使用油土捏塑,現今改以陶土混搭瓷土、或美國雕塑土,動手操作的直接感受、土性質地的順暢熟稔,加上燒窯操作上有陶藝家邱建清的貼心指導,自是萬般喜愛與雀躍的。她還認真地向老師傅學習手擠坯的技巧,經過自己的修正改良,以土條盤築法完成寫實裸女的複雜造形,並保持土坯厚度不到一公分且無須於內部製作支撐的結構,幾乎可以全都通過窯燒的考驗,大大降低作品的重量,展現她個人獨特的技巧與特色。她通常會先製作小模型,以便觀察複雜的女性裸體外型,有利於盤築塑形的順暢度。因夫婿邱建清長期使用柴燒窯,她的陶塑作品不特別加入釉彩,也不特別追求柴燒落灰的效果,而是適時地使用化妝土改變表面的色澤,自然地凸顯作品的造形之美。

 

在許菊的創作中,常以裸身的女體、女菩薩造形,反諷台灣社會中普遍存在對女性裸體過於保守的窘境。在西方藝術史中,女性裸體形象的塑造歷史悠長,如被發現可能是迄今最早的女性裸體石雕維納斯,體型矮胖,胸大而下垂,腹部也特別突出,已無關乎美醜,而是凸顯女性孕育生命、繁衍新生的意涵與價值。在東方的宗教史上,如唐朝佛像、印度佛像、柬埔寨吳哥窟裡面的印度女神等,不但常有寬衣解帶,還經常出現凸顯女性胸部、性器官等特徵的裸體塑像,彰顯與讚美大地之母、母愛孕育萬物生機的天常倫理。她想創造裸女形體,讓人們直視人類與生俱來的天賦與職責,將女性裸體的意識化為平常與平凡的概念。

 


持鈴鼓舞者2017  70*53*88 cm


倒彈琵琶2017  47*27*100 cm

 

 

許菊的女菩薩造像通常還呼應時代潮流的風氣,如「自在菩薩摩登女」系列中的五件女菩薩造像,以如唐朝女子豐腴健美的體態,手持手機、帶ipad耳機聽音樂、喝咖啡等,享受當代科技帶來的便利與享樂文化。又如〈持瓶觀音〉、〈自在菩薩〉,以袒胸露乳的造形,如褪去一層層的偽裝,傳達身體慾望的本然狀態,不論神佛或人類皆是如此,不應該還矜持著,或避之不談或嫌惡之。又2017年的〈持鈴鼓舞者〉與〈倒彈琵琶〉,猶如西方教堂、佛教石窟裡牆面高處的人物造像,身軀略微向前傾斜,手持不同的樂器,開心地手舞足蹈,滿心歡喜地自娛娛人。作者以敦煌石窟中的飛天女菩薩像為藍本,將之影射為流行音樂中的天團,連結流行文化的內涵,激發不同的想像力。

  

自覺與自省

 


分享2011  49*39*57 cm

 

 

許菊的作品除了揶揄台灣社會中普遍的陳舊觀念外,也試圖引起女性自覺的省思,如2011年的〈分享〉,是兩位女性裸身並肩而坐,她們沒有完整的頭顱,確有完整的身軀與女性特徵:碩大的雙峰、細小的蠻腰與豐腴的臀部,以矜持的跪坐姿態並坐,一方低頭靜默、一隻手托扶自己的胸部,另一方低著頭望向另一方的胸部,並準備用拇指與食指掐住對方的乳頭,而她的另一隻手已掐住自己的乳頭。這相貌清秀的兩位妙齡女子,豐腴的女性外型、曖昧的姿態,,像似輕鬆地逗玩著彼此,是暗喻著女性對身體的自主意識?空氣中散發了一股謎樣的氣氛。

2013年的〈繆斯文藝女神〉,借用古希臘三位一體的詩歌女神繆斯,訴說了女性被賦予萬能、全能的角色形象。繆斯的三位一體是指詩歌表演的形式與技巧:記憶、沉思與歌唱,是全能的形象、完美的偶像。作者以三位裸體女性,背靠背地成為一組三頭六臂的怪異組合,以豐腴的身軀、偉大的乳房、手中握有金元寶及金色六角星形物、頭上頂著雙貓頭的頭飾等,象徵了謬斯女神的三種優秀能力,也暗喻且調侃了女性得有豐腴的身軀以養育新生,又要有三頭六臂的萬種能力,能賦予金錢、賦予希望、賦予安全感,又得如四面佛,有求必應,全能且無休。而這不就是當代多數女性在現實生活中的角色寫照?

 


繆斯文藝女神 2013   70*53*88 cm

 

 

養息休憩之善

 


女人我最大 2017  43*46*70 cm


大自在 2018 

 


大自在 2018  50*41*44 cm

 

 

2017年起,許菊在女性裸體造像上有了本質概念上的突破。如2017年的〈女人我最大〉,同樣是大胸部、大臀部、小蠻腰的女性裸體樣貌,但身材已經沒有合理的比例,不美了,也沒了頭部和雙手,而雙腳則輕鬆地垂下,有了輕晃小動態的暗示,營造出放鬆、悠閒的狀態,彷彿一小段得來不易的小時光,身心獲得暫時的輕鬆自在。2018年的〈大自在〉,則更進一步地呈現不在乎別人眼光的自信。女主角沒有頭部、也沒有了大胸部,慵懶地將雙手向後、手掌貼地撐住身體,臀部微微地向前挪移,雙腿放鬆地彎曲、做微開狀,沒有了女性對美姿的矜持,呈現完全卸下心防的放鬆模樣,能感受到女主角此刻已全然拋下煩心之種種,通通不在乎了,只想讓自己的身體、心靈放鬆自在。

 

 


 


自在  2018  56*33*40cm

 

 

2018年的〈自在〉,更是一派閒情、無牽無掛的樣貌,翹著二郎腿,彷彿世事與自己無關無涉,宣告了自己的自由。在許菊的造像中,此女裸體依舊豐腴,但哪姿態、哪渾圓的肉體感,說像是中年婦女沒有控制好身材的模樣也是,但其全身散發著自得其樂的悠哉氣氛,無憂無慮,開心愉悅,如此反而更加迷人、更加吸引人,讓周圍的人也更加悠游自在。

 

 

女性對身體的自覺

 

許菊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自信心,是天生的,也是努力爭取得來的。她是通過自己的前半生來檢視女性的自覺之路,雖然她很感性地說自己很幸運,生活中沒有太多的羈絆與束縛,但事實上,她是很有自覺地通過自己的十分努力,才讓自己順遂地擁有目前的大自在。

 

她經常省思傳統台灣家庭中被受壓抑的女性角色,於是鼓吹著女性的自覺與自我肯定,這些通通都表現在她的「大自在」女體陶塑系列中。而,女性就應該在女性的角色中成長、蛻變,這才是天性,也才是女人最終的大自在、大解脫。在她作品裡呢喃的絮語是:女人呀,請傾聽自己內在的聲音、相信自己的直覺,才能自然地回歸生命中原本俱足的自信裡。

 

 

 

發表於藝術家雜誌

莊秀玲,〈從自然回歸自信──閱讀陶藝家許菊的大自在〉,藝術家雜誌,第522期,201811月,頁394-3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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