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火共舞的晶采歲月-陶藝家朱坤培的秘色旅程
文/莊秀玲•圖/朱坤培
在浩瀚的釉彩世界中,沒有辦法預先設想可能的結果。〜朱坤培
學陶歷程
1961年出生於台東的朱坤培,父母親經營糕餅店,在臨海的鄉野間長大。從小喜歡畫畫、動手做工藝,受到學校老師的鼓勵,國小、國中時期便經常參加校內外美術比賽等。高中就讀復興商工的美工科,接受紮實的基礎訓練,期間常獲校內外獎學金,並以智育獎和美育獎畢業;三年級時,自覺立體塑造能力不足,選擇雕塑組成為畢業製作主修,但後來發現自己不喜歡油土、FRP等不太自然的媒材。畢業後、當兵前,曾短暫從事室內設計工作,休閒時持續攝影與畫水彩的興趣。
信樂柴燒花器 2011 寬32高45 cm
朱坤培因抽到三年兵役而轉考限期役,選擇四年警察役服役,計畫著一邊存錢、一邊規劃未來。被分派到霧峰的他,勤務下班後經常騎著摩托車到處去拍照、水彩寫生,有一回看到陶藝家蔡榮祐的彩釉作品,喜歡他如水彩般的色彩與質地,親自拜訪世居霧峰的蔡老師並表達學習的意願,遂利用週末學習拉坯、成形技巧。11個月之後,買了實驗窯,自學了一年,土法煉鋼地尋找心中的色彩。退役時,24歲的朱坤培存了一筆錢,買了0.5立的電窯等設備,成立自己的工作室,雖然第一窯失敗了,但第二個月開始便有了作品及收入,開啟陶藝研究與創作的專業生涯,目前定居草屯。
飛紅采晶花器 2014 寬18高30 cm
入行超過35個年頭的朱坤培,是被陶瓷經高溫燒造後所產生的釉面質地與色彩所迷惑,特別的是經過窯火燉燒,所呈現如玉石般溫潤、順滑的質感,以及深邃、自然、多變的色彩。他的器形變化不大,多以茶碗、瓶罐為主,從電窯、瓦斯窯到柴窯,穿梭在鐵釉、灰釉、蚵貝釉、志野釉、柴燒落灰以及個人獨創的飛紅晶采釉系的浩瀚世界中。他看見窯火裡的大乾坤,也明白必得謙卑地汲取前人的智慧、敬從大自然深不可測的奧秘,才能掌握其一二,才能實踐他個人生命底蘊中,深植的、醇厚的、靜謐的、自在的且深邃的,對美的讚嘆。
飛紅采晶花器 2011 寬30高35 cm
鍾情於窯火的煉丹人
初學陶藝階段,朱坤培曾赴日本觀摩陶藝發展,讓他一眼難忘的是,一只陶藝家荒川豊藏(Toyozo Arakawa)的志野釉茶碗,其釉面如玉石般、如嬰兒皮膚般的溫潤透亮,令他驚艷不已。於是,創作生涯的前十年,除了釣魚興趣外,他推掉所有的交際應酬,關起門來做陶、燒窯,不怕失敗地不斷實驗各種土坯、釉藥的表現,儘管成功燒出天目釉、茶葉末釉等特殊釉色,對他而言,釉象表現穩定的便不再具有挑戰性,因為他的心全繫在那位日本陶藝家的那只志野釉茶碗。
朱坤培提及,始終如一的初衷與動機,是發掘釉彩「Q潤」的質地與自然幻化的美感。越是深入探索,他越明白,燒窯的技巧是甚為重要的關鍵,例如鐵釉、銅釉等,不同的燒成氣氛、不同的控溫技巧,便可創發出很多不同面向的釉色與質地,若能偶然閃現佳作,會如獲至寶、歡喜很多天,但想再現一次就不太容易了,即使能抽絲剝繭地控制好每一變數,入窯到出窯之間,仍無人有十足把握。
為了燒出如玉石般質地的志野釉,朱坤培笑稱自己蹲點好久,早期買了大量的日本專書,自行琢磨、實驗研究超過十年,剛開始用電窯燒了三年,後來換了瓦斯窯又燒了七、八年,才燒出滿意的紅丹野茶碗。要讓釉面有如玉石的質感,得要長時間燒成、長時間退溫,慢慢燉燒、慢慢熟成,還不見得能出現佳作。這是前人發揮才智、積累長久經驗,才擁有的燒成技藝與創造性的成果,一切都不容易、難得,尤其在當代環境中,沒有多少人願意慢燉燒窯、追求難以捉摸的成果。朱坤培是真正的煉丹之人,不曾離開這熊熊的烈火。
迷戀釉之惑
在陶瓷發展史上,土坯掛上一層玻璃質釉層是一項重大的成就。前人在東漢時期,在灰釉、黑釉、青瓷釉、白釉等已有成熟的發展,到了唐朝更有「南青北白」之說、用黑釉茶碗喝茶的盛行風氣,成就了陶瓷發展的第一個高峰。南方越窯青瓷釉有「類玉」、「似冰」、「千峰翠色」的美譽,北方邢窯的白釉則有「類銀」、「類雪」的讚嘆,其共通點都在形容釉質的厚實瑩潤、素雅優美。從悠長的歷史觀來,此成就奠基在高溫燒窯技術的純熟中,唐宋時代已能將一道釉式表現得淋漓盡致,為文人大眾所讚嘆歌詠,但明清時期之後的後繼者並未能有劃時代的突出超越,而釉藥的表現還有雙掛釉、三掛釉等無窮盡的精彩,等待被發掘,這是台灣諸多前輩默默耕耘、如朱坤培等傻勁投入的契機與緣由。
白釉不含鐵,高溫燉燒後得潔白瑩潤;青瓷釉含有微量的鐵,球磨均勻於釉泥中,得翠青色澤,純淨唯美。相較於青瓷、白釉,日本在桃山時代(1573~1615)發展的志野釉,微量鐵礦從長石白釉中滲透出來,產生白、橘交融的渾然色澤以及厚實潤澤的質感,有時釉面自然產生些微縮釉的裂縫,如此不可測的形貌,是多了一份自然、自在的流動氣息,是天然樸質、自由隨性的天真浪漫,深深地吸引了他,「就是喜歡,沒有原因」,即使經常失敗,很痛苦,也甘之如飴。
紅丹野茶碗 2019 寬10高12.5 cm
如紅志野釉茶碗,在土坯的表面先敷上一層含鐵的化妝土,再浸淋志野釉,高溫燉燒後,鐵礦的紅從底部湧現,深深淺淺,或柔彎流線、或如夕陽暈染一片,與濃郁的白釉相織交融,火紅得濃烈、輕盈得粉嫩、柔情似水的溫暖,很是迷人、吸睛。如鬼志野茶碗,更需要小心地看顧火候,如燉鍋裡的爌肉,得温火慢燉,拉長時間才會入味,表層深邃柔亮、潤澤,展現如墨暈染開來的萬般變化;一只茶碗的小世界裡,道盡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的雋永故事,幽遠、透徹,難以言喻。又如蜜蠟黃志野茶碗,深遠凝練、優雅自如,是以蜜黃色的釉系為底,敷上志野釉後高溫燉燒,自然形成一秘境幽谷,彷如古道悠遠、神氣輝煌,又如歷經滄桑卻蒼勁練達的深山老樹,屹立不搖,幽然自若。
蜜蠟黃茶碗 2018 寬11高13.5 cm
鬼志野茶碗 2018 寬10高12.8 cm
飛紅采晶釉是朱坤培實驗成功的獨特釉系之一,是黑釉(天目釉)為底、高溫銅紅釉在上的雙掛釉表現。高溫熔融過程中,下方黑釉湧現的氣泡,與上層的釉彩交融,形成一個個柔潤多彩的小圓晶體狀,又自古難得的紅色釉彩,或若隱若現、或紅成半邊天,驚彩亮眼,猶如一新生的小宇宙,充滿生氣。自古以來,氧化銅便是呈現藍色或綠色的基礎,偶然間前人發現在還原焰中少量的氧化銅(0.5~1.5%)可以呈現令人歡喜的鮮紅、棕紅、紫紅至微藍的粉紅色等,但銅紅的呈色相當不穩定,歷代的銅紅釉作品並不多見,因為不容易燒製,儘管朱坤培曾經創造飛紅采晶釉,近年來卻也難得幾件佳作,只能再次守在窯邊,等待佳人出現。
飛紅采晶茶碗 2015 寬10高13 cm
凝練古拙的滋味
操作18年的瓦斯窯之後,朱坤培2002年在自己的土地上蓋了柴窯。他不諱言地表達自己比較欣賞日本信樂柴燒的民窯精神與風格,符應他追求陶藝渾厚透潤、自然天成的美感。他以信樂裸燒風格為試,除了自己買原礦陶土、自己淘鍊外,還試了六、七年才找到合適的土坯配方,又,裝窯要十天,燒窯要五天,退溫要十五天,還不見得能遇見好作品,如此,只祈求天作之合,讓靜謐深邃的美再現。
信樂柴燒花器 2016 寬22高33 cm
信樂柴燒花器 2016 寬18高30cm
如近年來的柴燒作品,朱坤培刻意將土坯放置窯頭,用柴火猛攻,溫度控制在1350度,持續燒窯五天,其中持溫兩天,因此每次燒柴窯都得有五人小組,不斷地密集投柴、協力完成。他想要讓薪柴的灰,落得厚實;讓高溫中流動的灰釉隨著火痕、隨著地心引力,找到合適的歸宿;讓在土坯裡、在薪柴的落灰中、在空氣中瀰漫的未知物質,都能幻化成嶄新的質地與色彩,成為豐富生活底蘊、情感依靠的堅石。慢慢燉、耐心守候,便有期盼,期盼與新的自然相遇,展現不一般的美的容貌。
融入青春的秘色丰采
在陶藝路上,朱坤培游移在穩定與變動之間、在商業價值與藝術追求之間,他走在剃刀的邊緣,但願意為每一次的失敗、每一次的成功,抽絲剝繭地尋找成與敗的細節,雖然最後還是發現,自己需要保有大器與雅量,才能撫平內心的激動,才能意識到自己還朝向自己想走的道路前進。他一定經常自省,想著如何用火幻化土坯與釉泥之間還未可知的元素,想著如何一次次成功操控窯火,又如何隨時坦然放下傲骨、放下執著,而還能領悟到,與自然共舞的,只有真正自由的自己,才有資格發現大自然中若隱若現的永恆美麗。
信樂柴燒花器 2016 寬30高42 cm
信樂柴燒花器 2011 寬30高45 cm
朱坤培從年經到現在,仍保有「作陶從工藝出發,作品朝藝術邁進」的初心,夢想也沒有改變,「選一條別人沒走過的路,探究各種可能」:他奉獻全部青春,在所不惜,因為他這一路上都已好好享受著青春。
信樂柴燒花器 2019 寬13高32 cm
刊載於2020年2月《藝術家雜誌》,537期,330-3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