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柴燒
作者: 莊秀玲
陶藝家徐興隆工作室的兩座柴窯。(攝影:朱珮儀)
陶藝家徐興隆工作室的兩座柴窯。(攝影:朱珮儀)

今日的柴燒作品泛指以木柴為燃料、無匣缽所燒製的陶瓷器皿、器具或藝術作品。與其他陶瓷作品一樣,涵蓋實用性、工藝性、藝術性的思維與價值,但涉及更深入的地質學、植物學、化學、熱力學、氣象學等知識;而時至今日,它們更能呈現人類理性與感性廣泛交織下的綜合成就。

柴燒陶瓷,特別嗎?某種角度而言,它們頗能吸引喜歡自然氣息、古樸韻味的人們,更讓了解柴燒控窯精妙的喜好者愛不釋手;我則以為,依其獨有的豐富觸感及多元的色彩變化,將可吸引更多人的關注與喜愛。

柴燒獨特之處在於以薪材的火焰、煙、落灰以及氧化與還原作用等,讓好作品自然而然地散發原始的感染力,開啟(刺激)身體微妙的覺知,讓人們感受到富饒的興味。

柴窯裡神祕的火光

在現有的窯爐中,柴窯的結構最簡單但卻是最難駕馭,因為它以不易控制又無法均質表現的薪材為燃料。從堆燒、穴燒到窯燒,先人借助自然、運用智慧,在萬年的演變歷程中,讓溫度從700度到達陶瓷燒結的1200度以上,發展出燃燒室、作品室、煙囪三大結構,成為今日窯爐的基本形式。

在這段漫長的時間中,因地制宜、就地取材、適材適用是最具智慧的策略,也因此,世界各地才有各具風土特色的陶瓷聚落,除窯爐的形式外觀、薪材的種類、土礦與釉料成分等皆大異其趣外,薪柴的軟硬度、燃點、油質、水份等,都會影響燃燒的效能,而陶藝家們操作燒柴的思維與方式也會因時空環境不同而有所差異,因此柴燒作品自然擁有豐富的多樣表現。相對於現代化工業時代,替代燃料如煤炭、重油、天然氣、瓦斯、電能等,均朝向穩定、單一、量產的方向前進,此時,柴燒作品的出現,可說是對均值、統一、重覆等形式的反思。

陶藝家蕭風燒窯前排窯情形
陶藝家蕭風燒窯前排窯情形

駕馭柴火是柴燒技藝中最深、最終極的目標,得花上大量時間(數年光陰是必須的)去理解柴窯結構與煙囪效應、薪材的種類與燃燒特質、丟柴的數量與速度、火的溫度與走向、升溫與持溫的規劃、煙與木灰的質量、風向與濕度的改變等,如何與土坯(含表面金屬氧化物、化妝土或釉等)產生化學反應。每一細節都得知道、理解並經歷過,才能概括地掌握作品出窯後的表現;是的,僅僅只是概括地,非全盤地。因此,優秀的柴燒工作者,蓋一座自己屬意的柴窯是必須、也是必然的,才能在不斷實驗與實踐的過程中,逐漸趨向善於掌握柴燒出窯後的表現。

於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後山柴窯場,窯內高溫作品側錄,攝於2020年。(圖版提供:吳孟哲)
於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後山柴窯場,窯內高溫作品側錄,攝於2020年。(圖版提供:吳孟哲)
柴燒是一門探索自然的科學與智慧

燒柴窯是一門科學知識含量很高的技藝,試圖理解大自然裡,土、水、木以及其所蘊含的微量金屬元素,在火裡的微妙變化。而,先人們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的智慧,則讓我們更了解在地環境、更親近大自然。

經過窯火的考驗,大自然的回應總是確切、真實、不虛假的,多一點少一些,就會產生不一樣的結果,其中的微妙之處陶藝家們最有感。當準備好所有材料,也完成所有的製作程序,經過高溫窯燒後,所有的缺失(可能僅僅只是細微的閃失)就是會原形畢露,經過柴火的考驗,所產生的變化更是複雜許多。例如,土裡的雜質沒篩乾淨、揉土沒有到位、土太乾太濕就進行下一步驟、土的接縫處沒有處理完整等,導致作品裂痕、爆開,或窯壁積窯汗太多、排窯位子不佳、薪材太濕燃燒費時溫度又上不去、升降溫時間沒有控制好,或者突然下雨刮風、空氣濕度等微變化,都會增加窯內化學反應的不確定性等,導致表面效果不如預期等。

陶藝工作者歐長坤的茶碗土坯(圖版提供:歐長坤)
陶藝工作者歐長坤的茶碗土坯(圖版提供:歐長坤)
陶藝家李俊蘭的柴燒茶碗作品(圖版提供:李俊蘭)
陶藝家李俊蘭的柴燒茶碗作品(圖版提供:李俊蘭)
陶藝家李俊蘭的柴燒茶碗作品(圖版提供:李俊蘭)
陶藝家李俊蘭的柴燒茶碗作品(圖版提供:李俊蘭)

而薪柴最重要的特點是,它所提供的熱能是間歇性;每當新的木柴丟入窯,窯內的溫度會先下降後再上升,致使還原與氧化氣氛不斷被重複,土坯和薪柴中的微量金屬也間歇性地被釋放出來,遇上當時刻的煙或落灰,一起在高溫中熔融,產生新的變化;這樣的過程不斷地重現,作品表面的質地與色彩也層層疊加出豐富的樣貌。若不了解這些化學反應,就無法理解或有效地判斷是「偶發的驚喜」抑或是「失誤的成果」。因此,燒柴窯得要有科學家研究的精神,製作過程、燒窯過程、燒窯前後比對等皆需要詳實記錄,才能掌握好柴窯內的各種變化。我常認為,陶藝家總是被老天爺考驗著,被磨得更有耐性、謙遜,或者更有自信、更願意接受挑戰。

因為臺灣沒有質量穩定的土礦,陶藝家們多使用精練過的進口土,近十年來,許多工作者為了尋找在地特色,試圖採集各地土料進行試燒,遇上柴燒市場的熱潮,原礦土因含有較多金屬氧化物,能為土坯表面增色,加速各地採土、試燒的風氣。又,蓋柴窯需對所在基地的天候狀況與季節變化有所了解,才能設計出煙囪效應良好的柴窯;另,對土壤進行成分分析,便能理解薪柴燃燒後所形成的煙、灰等微量金屬的特質,即可判斷可能出現的色彩與效果。這些探究提升對臺灣自然資源的深度關心與認識。

陶藝家李懷錦工作室使用的日常器皿特寫(攝影:莊秀玲)
陶藝家李懷錦工作室使用的日常器皿特寫(攝影:莊秀玲)
與土地共生的善與美

世上任何一物的存在都有其意義與價值。柴窯燒製的作品,其善是自古迄今累積而成,包含順應大自然律則的智慧、追根究柢的科學精神、創造美好生活的夢想與實踐力;今日的柴燒之物,則更具備了超越自己、超越歷史的毅力,是人類與大自然共同淬鍊創造,是與大自然共好共生的再現。

柴燒作品的美,因其獨有的質地、觸感、色澤與不可預期的變化性,能如大自然一樣,樸實又絢麗。可以是美得很自然,或,如自然的美;可以土坯加上落灰、火痕,展現宛如岩石、猶如大地荒漠般,散發古樸、無垠、永恆的美;可以長時間的燉燒技巧,燒出如玉石般的豐潤與堅實;可以原汁原味地呈現一方風土獨有的韻味;亦可能有令人驚豔、目不暇給的華麗光芒;也可以是平凡、平實的日常之美;亦或是自然斑剝凋零、或無可避免的缺陷、或如素人的拙趣之美;或,反骨的、反現代化、反科技的意識形態表露。這等美感,端看創作者的想像力,以及觀看者的感受力。

陶藝家阮俊隆的茶燒茶壺(攝影:莊秀玲)
陶藝家阮俊隆的茶燒茶壺(攝影:莊秀玲)
陶藝家張家誌的茶燒杯(攝影:莊秀玲)
陶藝家張家誌的茶燒杯(攝影:莊秀玲)
與柴燒交織的歲月

對於創作者而言,以柴燒為個人創作形式是一種選擇。燒柴窯得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丟柴入窯,看前顧後地查看窯內升溫情形、煙囪冒煙狀況等,不論是一天、三天或五天,盡是費力費時的工作,這還沒提及燒窯前整理2、3噸薪材的勞力工作,以及費神費力的作品排窯。柴燒創作深具挑戰,如不是自帶熱情是真難以為繼的。

雖說燒薪柴的變數很多,但將成果歸因於偶然或奇蹟也不是恰當的。陶藝家林錦鐘曾提及,如能用盡心思,燒柴窯仍是可控制的,秘訣是累積實作經驗,大約經歷100多窯就能很自然地取柴丟柴,升溫、降溫、還原、氧化、落灰都在掌握之中;200多窯就能更清楚柴火和釉藥的變化。這說來容易,沒有五、十年操練,可能仍在迷霧裡,走不出自己的道路。

有魅力的柴燒人,是臣服於大自然又想深入了解大自然;換成白話,是常被大自然考驗,又無畏艱難、積極克服的傻子。但那確定是踏實、自信之人,不刻意、不強求但喜歡接受挑戰;是熱情、感性之人,喜歡與大自然相處,對土地有情,明白自己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存乎於與大自然、與所處的環境共生共息的情境裡。

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後山柴窯場的燒窯活動,攝於2020年。(圖版提供:吳孟哲)
國立臺南藝術大學後山柴窯場的燒窯活動,攝於2020年。(圖版提供:吳孟哲)
陶藝家吳孟哲的茶燒茶具組(圖版提供:吳孟哲)
陶藝家吳孟哲的茶燒茶具組(圖版提供:吳孟哲)
與自然為伴的柴燒精神

對於愛好者而言,以柴燒之物為伴也是一種選擇;作為一種對生命的回望與提醒,回到原初、發現富饒的自己。

自遠古至今,人們燒柴獲取熱能,得以保暖、加工食物、製作物件,提升生活品質;植物受惠於木柴燃燒產生的二氧化碳,既能強化維持生命的光合作用,其灰燼碳素又能平衡水與土壤酸鹼值,有利於生物成長。而且於此迄今,薪柴仍是永續再生、固碳友善的燃料,自然且環保,對環境生態十分有益處。

陶人們燒柴窯,如能因地制宜、就地取材、適材適用,如能在燒柴的過程中,體會順應自然、謙卑為懷的精神,更進一步在追求真理上積極進取,便是走在與土地共生共榮的道路上。親近大自然是人類最自然也是最好的選擇。大自然就是人類社會的源頭,也是解藥;對大自然多一點敬畏,與大自然同生同息,回饋給我們的是更簡單的生活、豐足的幸福感。


本文轉載自《藝術家》,第575期(2023.04),頁334-339。

臺灣山林側寫(圖版提供:歐長坤)
臺灣山林側寫(圖版提供:歐長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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