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一半──邱梁城及他的作品
文/許遠達 國立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助理教授
「爸比,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也看不到,我怎麼知道你在看什麼呢?」
「爸比,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呢?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
「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妳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麼嗎?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我想,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
──楊德昌電影《一一》
隨遇而安
直觀邱梁城一直以來的作品,經常帶給觀者一種自然、自由、放鬆,卻又帶著貴氣、神秘的複雜感受,在這樣無法言喻的氛圍中,揉合著人的生活氣息與自然韻律。他的作品沒有刻意的造形風格,就像是在自然空間緩慢移動之物,隨著時間緩慢自在地流動著。在視覺上,以樸素卻又透露著貴氣的發色與釉色及頗具份量的形式感,帶給觀者似動非動的視覺狀態,素淨沉穩的發色使作品呈現著暗色的神祕與重量感。
當我們觀看一件作品的造形時,它的內在是什麼狀態,如果是支撐作品外在的結構,那麼是不是屬於作品的一部分?一般而言,作品內在作為作品外部支撐的結構,是刻意被作者所隱匿的部分,也就是不被觀看的那一個部分。做為作品一部分的空是用與不用?這部分的人生哲學,內與外、知與無知、用與無用反向在思考,是邱梁城期望在他的創作裡能夠被觀看並進一步思考的。在本次推出的展覽《如光漫漫》(2021),看似一再地反覆著造形,在訪談時,他拿著手機開啟手電筒模式以燈光照耀著作品反覆造形的間隙,其實想表現的就是作品隙縫間「空」的韻律。也就是說,邱梁城反覆著的同一造形,目的是想傳達看不到,我們經常視為「空」,卻確切存在著的韻律。他的作品就像是楊德昌的電影《一一》中,洋洋說的,「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我想,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
而他作品另一個重要的特質便是「隨遇而安」,談到他作品的有著隨機感時,他表示:「人生沒有一件事情是恆定的,唯一不變就是改變,不斷地改變,唯一不會變。」邱梁城表示通常他在創作時的心態:「沒有那麼絕對」,這樣的心態是貫穿邱梁城作品重要的調性,是他個人的人生哲學,同時也在他創作的過程內化為作品的狀態。簡單來說就是,隨遇而安的心態,這樣的心態轉化在作品上,呈現了自在而為的放鬆特質。像是海浪一般的漲退有時,他的創作並不執著於純粹的造形,有符號,有著社會性的與建築結構性的暗示,也好、有痕跡,有時是個是覺得停頓休息,有時是創作者勞動氣息與過程的表徵,都是在直覺上的隨遇而安。
自然與人為、內與外、知與無知、空與在、用與無用、樸實與貴氣,這些看似相對立的詞,在邱梁城的思考中,有著殊途同歸的意涵。做作品是與材質隨機相遇後,對自己的想法與狀態的自然揭露,就像每天要吃飯要喝水一樣,渴了就喝水,遇到什麼就吃什麼,有得吃就行了,不強求。這樣的隨遇而安,體現在作品的創作過程裡,就是見招拆招,不執著於一開始創作對形的堅持,雖然創作總是有作品設定樣貌的出發點,但過程中的思考轉換或是無法控制的因素,邱梁城認為,那就是機緣,是他與媒材、與自然的偶遇,轉念接收進行再創作,做作品、做人自在就好。
攝影/邱德興
一半
在電影《一一》中洋洋童言童語純真地問到他爸爸:「爸比,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呢?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電影最後,洋洋因生前婆婆經常要他「聽話」,以為婆婆什麼事情都知道,所以沒跟婆婆講話。在婆婆過世的告別式上,他跟婆婆說:「婆婆,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所以,妳知道我以後想做什麼嗎?我要去告訴別人他們不知道的事,給別人看他們看不到的東西,我想,這樣一定天天都很好玩。」片中的洋洋雖然是童言童語,但字裡行間卻是楊德昌與編劇們,欲藉著孩童的赤子之心,對這世間價值觀翻轉觀看的提示。
《非器》(2011),是邱梁城首次正式發表的立體創作展,是對觀看世界的另一半進行揭露。在《非器》的展覽中,邱梁城便提出了「非器」的概念,其中,非器並非僅是作為器物相對面的二元觀,從英文來看Beyond the Vessels,在觀念上是超越作為器物的單一觀點,當然也包含著器物本身的概念,此展中有些作品仍保有某種器物的型態。如作品〈見山〉(2007),仍舊有著完整包覆的形。但在其他作品中,則充分展現了邱梁城讓人理解另「一半」世界的生命哲學,或是我們沒有看到、感受到、思考到的那個存在。「所以那個顯露在外面的形,在我的概念來說無論外在抑或是內在,內外所形成的狀態存在就是一個器形。但對我來說他既是器形又不是器形。是從這裡來的,我沒有把它特定指涉說他是什麼『器』。」關於「非器」中的「器」的概念,邱梁城這樣說明。
以作品〈非器系列 I〉(2010)、〈非器系列
III〉(2010)為例,兩者同時展現了作品的外表與內部的結構,在這系列中,「同在」的理念成為貫穿他創作一直以來的內涵。以內部與外表同時做為作品視覺內涵而存在,而不僅僅是內在的揭露。
在此次推出的展覽《如光漫漫》中,他回到莊子「無用之用,是為大用。」的概念,提出「空」的存在觀看。
不同於《非器》以來的內與外同作為「用」的內外同在哲學課題提出,在這次的展覽當中,他則以「空」為表現對象。若《非器》的表現對象是同為造形一部分的「內」與「外」的存在呈現,《如光漫漫》則指出了經常我們認為不存在的存在。「像是音樂」,在思考如何表達近來作品表現的方向時,他盯著作品沉吟一陣子後,這樣表示。也就是說,對邱梁城來說,這次一系列的單圓造形反覆的作品,想要呈現的美學,像是音樂一樣,看不到卻可以用聽覺感受。
在談到作品造形時,他指出不會執著在絕對的方或圓的造形,也就是說,那些造形的絕對與否,在邱梁城隨遇而安的創作哲學中並非思考的對象。那些重複的型態,並非是表現對象,他所欲專注表現的在於由這些形狀所構成的「空」的呈現,以及這些不存在著物質的空間所形成的韻律。從視覺上來說,這些作品看似是由反覆造形元素所組成的形,但對他來說,在作品中,在物質與物質之間、在形體與形體之間,所形成「空」的韻律,才是呈現的對象。「空」不是空,對邱梁城來說,一如音樂的存在,「空」與物的造形同為存在。
攝影/邱德興
自然裡的人在
邱梁城的作品有著波浪板的外表、人為的結構痕跡、破碎的構建與建築式的人為造形,但在樸實沉穩的深咖啡色裡有著極度自然的表情。他的作品中,自然與人為不是尖銳的二元對立,而是殊途同歸的最終同在。在談到他《流焰燦燦》(2018)的展出作品時,筆者有著極為深刻的印象:
……他思索人與自然的痕跡與觀看的片刻,是停留在指尖得以一窺運行規律的微光。思索世界像是在水裡張開的手掌,梳攏流水後,雖然沒有事物停留在手中,但留在掌心指間的是水的流動與溫度等自然給予的感受。從作品上來看他對於人為與自然的思維並非對立的,並非以自然站在人為的對面,二元對立般插腰手指式的批判,而是萬物為芻狗般地終將歸趨自然,回歸循環韻律,也因此,在他的作品像是他在萬物裡沉思獲得的思想片段,在黑暗洞穴裡散放緩緩流光。(註1)
邱梁城的作品是溫潤的,這溫潤來自於沉穩的土色與深咖啡的釉色。他挑選著陶土混著熟料,因此,陶土與熟料在成形的過程中,產生微微自在樸實的外觀。在被問到為什麼在這麼自然的土的發色中會想要用發金色的釉色。「這很自然。」他微笑著說,「是一種很直覺的喜歡,就感覺能跟它對話……我比較沒有設定金色在我的作品裡面代表什麼意義,直覺地認為它這樣看起來變得很有精神。」於此,釉色是一種作品裡的節奏,像是來來往往的海浪,與樸實大地相對應的韻律所譜出的來回顏色的視覺節奏。卻也像是清晨微光斜射,為尚在黑暗中即將甦醒的自然萬物形體上灑落金色的光芒,或是,黃昏的逆光金霞,為即將遁入黑夜沉睡的都市染上最後的一片金黃。
攝影/邱德興
邱梁城作品中有著浪板的外表、建築式的結構、與模型接縫的人為痕跡。浪板重複規整的線條形式有著強烈的建築暗示,但這建築形式的存在於他的作品中視覺上,並不尖銳,反倒像是在時間的緩慢流動中,慢慢地走向自然。
關於結構式的視覺造形,邱梁城表示:「是因為結構的關係……就是因為我用一個開放性的造形,表面也是裡面,裡面也可能是表面,要讓它可以站起來,只有一片要讓它站起來有時候有點難度吧?所以我加上結構,而結構又外露,就變成我作品中一個語彙,是在創作過程裡面很自然地留下來的。」後來,結構式的視覺,在《浮光微塵》(2017)個展中被大量呈現,作品的形體變大,結構便轉化成為主要視覺。
本來是結構的東西,因為作品尺度變大後,反而變成比較主要的造形,轉化為內觀。變一種比較貼合的觀看,一種內觀,邱梁城有意識的去處理內在結構做為主要視覺造形,而非僅止於形式上的變化而已。
另外,一些作品灌模所留下的模線痕跡,同樣有著濃厚地人的氣息。「無論是裂縫、模具夾縫,在我的作品的視覺上,都是一種休息。一條線到底,不輕鬆,所以需要暫歇。」邱梁城指著作品說明著。工作過程中遺留的痕跡,輕輕地熨渡著人的溫度,不至於在幾何形式裡過度地緊繃視覺與身體。關於他作品裡的支撐結構與模線都非刻意的置入去表現人為,而是自然地在需要的地方留存。
攝影/邱德興
空的韻律
《浮光微塵》,或許是此次展覽《如光漫漫》的引子,在《浮光微塵》的系列作品中,他談到了那一段時間母親過世,回到鄉下,家中光線裡的微塵,幼時餐桌、通舖房間上方都有個光窗,為黑暗的空間引進了緩慢移動的光束,不經意間就在飯廳、房間裡移動遊走。而過程中微塵翻騰,細微地再不能細微的自然、時間在光束裡流動。因此,光在邱梁城大型的結構裡遊走,眷戀著穿透隙縫光線微塵裡的記憶與時光。隱隱然的,不在造形中透露,只在透空的縫隙裡形成時光的韻律。
邱梁城談到了他在創作《如光漫漫》這一系列作品時,風景時光照耀在他印象深刻之處。他談到了去海邊經過北海岸,回望大屯山、陽明山,三芝、石門的視覺經驗。「……層層疊疊,那個山巒那樣層層疊疊,光在大的山景山谷間映照,有亮有暗。你可能有看到幾顆樹非常明顯,很顯眼但又很模糊,因為那太遠了,根本沒有焦距,像是班雅明講的靈光,我覺得在創作的過程裡面作品是不是要有那一種質地跑出來?……」
那些結構似的幾何造形只是作為介質而存在,作為表現空間中閃耀著的光而存在,反覆的造形是對空間豐富性的層次趣味質地的摸索。圓的幾何造形組合,是藉有形的反覆,表現空的規則韻律。也就是說,這系列的作品是想藉由同一造形的重複性,傳達看不到卻真實存在的韻律,就像是層層疊疊的高昇的山嵐間,空谷光線的透射,令人感動卻又模糊難以捕捉的感受。
攝影/邱德興
註釋
註1:許遠達著,〈空間中閃爍的流光
─ 「流焰燦燦─邱梁城個展」〉,台灣陶藝聚落: http://www.taiwanclayart.org.tw/site_3_11_ABDA545E-E018-4C6B-A71C-C09EE3394ABA.htm?1m,瀏覽日期2021年11月01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