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創作
李亮一以雕塑為起點,在陶藝、繪畫水彩、廟宇磚瓦浮雕和公共藝術領域都有所表現。陶藝教育以及活耀於各社群的表象,加上他對自己作品的去留不甚在意,其早期的創作,乃至天母陶藝工作室時期的陶藝作品,幾乎散失殆盡。在我的記憶中有一件他早期的雕塑印象,應該是1972年,他雕塑剛出生的女兒恩恩熟睡的臉龐,幾乎與嬰兒頭部等比例,巴掌大的作品記錄著那溫柔指尖的肌理觸感,逼真的呈現初為人父的好奇、詫異、喜悅和滿足!(近期就撰文期間詢問李師母該作品去向,然未果。)
李亮一畫了無數人體素描和水彩,這幾乎是他賴以思考的核心習慣。他在版畫領域也有所專研,少量的油畫作品,一些銅或不鏽鋼材質翻鑄的雕塑作品,數件大型的公共藝術作品,如關渡臺北藝術大學的大型陶雕(註7)。此外他的創作完全集中在陶藝素材領域。綜觀李亮一創作脈絡和理念,約可就「造形原理發展」、「自然觀察」、「從寫實走向抽象寫意」這三個領域來觀看。
造形原理的發展
在以「陶藝器物」為核心的創作上,李亮一經常運用造型原理的「點、線、面」為架構來創作,或者將之延伸至幾何造形的變化,造就一種對比韻味的視覺效果。這種築基於國民美學的創作形式,對於觀眾而言並不陌生。如蒙德利安宗教性的「垂直與水平」結構、「色域派(color field)」的抽象繪畫,又或近期的日本藝術家草間彌生的「點」繪畫等。然而,這類無機性元素所引發的視覺效果和情感作用,端賴藝術家內在意識,主觀性的結構呈現,產生出一種微妙的無言的語言,一種個人氣質與思想在單純結構上的靈動。
李亮一在造型上追求一種平衡與變化的對比性,如高低、明暗、強弱、凹凸、厚重輕薄等。他似乎一輩子本能的,幾近固執的,追求一種「內在的和諧性」。這種「和諧性」與他的處世行為和他結構化的陶藝教育,彼此互相混合交疊的意像,形成一種中學美術教科書般,理當如此的可預期感。「完美和諧性」的追求,「真、善、美」三位一體的追求,混處在資訊世代、激情堆疊的當下,顯得如此「直白」,如此「日常」!即使那是一件完整性很高,功能性完美,造形嚴謹的好作品。
〈形形色色〉是一件裝置性創作。這件具有代表性的作品由十數個單體隨機組合而成。每個土塊表面以俐落的鋼線做波浪形的自由切割成形,再加以整理、上釉燒成。單體可依照展示空間的調性做隨意的排列組合來展示。這件帶著無機性的抽象作品,因應環境光線、空間氛圍、托浪起伏、陰影對比,錯落地呈現多元的視覺效果。
以鋼線在土塊上做波浪形自由切割的技法,始於天母陶藝工作室時期。但李亮一這類的抽象作品極少,甚至是唯一。一般而言,抽象與寫實之間存在著不易跨越互通的障礙。從學院寫實一路走來,面對一堵純粹抽象精神的高牆,在人生的晚期,藉由早年的偶發技巧做出這件大型裝置作品。在欣賞之餘,讓人不免也聯想到表象之下,難以察覺的一絲斯人的自我回顧之情。
自然觀察
在自然觀察中,李亮一畫水彩。以自然的花草、藤蔓、果實作陶塑。透過紮實的寫實技巧將那些自然景物元素,視覺結構性的剪裁、組合、轉移成陶塑作品。追求作品整體的「和諧感」依然是他理想的核心目標。但在這類作品上,觀眾會被他營造出來的優美生動的自然意象所吸引,「和諧感」就在那裡。
1999年文山社大陶藝班的學生楊開朗如此回憶:「那年上雕塑課程,做黃金葛,但是看起來就是覺得怪怪的,您看到走了過來,伸出您的指頭,從葉背輕拱一下,瞬間我的葉子有了生命,變得生趣盎然,太神奇了啊!」。
自然是甚麼?自然不僅僅是完美的和諧性。李亮一了解這一點,但在他自幼浸染的基督信仰中,他深深相信和諧性是弭平人際衝突的道德指引,是通向完美藝術的道路。不太上教堂的他幾乎不談教義,對其他教派則是尊敬而好奇。透過自然觀察的轉移,在他的花草藤蔓陶藝作品中所展現的,是一位折翼天使對完美與和諧世界的描摹。
在創作〈落地的蘭花瓣〉之際,帶著些許落寞詩意的李亮一心中在想甚麼?我們很少看到他這類韻味的作品。從年輕直至人生晚期,長達近六十年的泥土生涯。李亮一作品給人的印象總是具有和諧之美,不狂暴不吶喊不極端,平和溫馨如其人。然晚年回暮中,千金散去走一回。回到原點的雙城街故宅,終也不免易主,這件無題,暫為其訂名〈落地的蘭花瓣〉的裝置作品,由大約手掌大小,無數看似蝴蝶蘭花瓣錯落聚散一地的作品,簡潔的透出一思淡淡了然的思緒。
有時不免要問:甚麼是寫實精神?李亮一一輩子服膺的和諧之美,那種融合基督精神、道德性的國民美學,終究可否全然的成就他生命的一切?漫長藝術史裡關於寫實精神的探究,總是一種無止境的逼視,而絕美的出現卻常是無可預期。藝術家一輩子的傑作通常就是那麼幾件。這件〈落地的蘭花瓣〉製作,以單一的元素堆疊散落,簡潔的意象中,被人意識著、思量著一種無言!
從寫實走向抽象寫意
「八里工作室」的邱碧霞眼中的李亮一是這樣的:「李老師在他的泥土世界裡是個頑皮的孩子,人體陶板創作中可以顯現他的態度,他將泥土壓、拉、延伸,利用凹、凸、質感肌理展現泥土的痕跡。
藝術家透過人體作為藝術探討核心是普遍的做法。漫長藝術史,直到上世紀初,後期印象派,表現主義之後,才有純粹抽象藝術形式的出現。這之前是寫實主義的天下。而自然的「物」與人體的「我」,乃至「物我之間」的藝術探討形式也從純粹寫實逐漸融入抽象形式。這種熔接在本質上是寫實精神與抽象精神之間的探討,也是「現象」與「形上/神」融合的企圖。李亮一從紮實的學院寫實訓練、人體雕塑出發,走向半抽象的寫意探討。泥土的質感、習性完全不同於平面繪畫和水墨書寫的特性那種瞬間、直接、明快的筆鋒。而充滿抗力、不同種類的泥土各有自己的性格,要順著一種泥土的土性,在陶板上藉由有機、變幻多端的人體形貌去表達腦海裏瞬息隱沒意象的訴求則相形困難。從1970年代,臺北「回歸線畫室」時期起,接續至他返國回到雙城街原點,至少二十餘年。李亮一的人體模特兒,素描訓練不曾間斷。持續的透過人體為媒介,探討活著存在著的線條和肌理背後的生命樣態,這是一種超越寫實世界,躍入他終極追尋和諧完美精神領域的企望。那個世界有頑皮和寬容,有激情和節制,有光!「八里工作室」一批未燒成的人體陶板土坯靜靜的堆放著,這是李亮一的終點足跡。